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崩塌的海島與地殼──北美館 周代焌《崩解劇場》個展

 

文|黃海鳴

前言:

    因為經常擔任公共藝術的評審,因此有一個問題經常在心中盤旋百思不解。為什麼不能接受一件預告可能的災難的公共藝術?我記得在2012台北雙年展之中就有一件像紀錄片一樣的電影作品,就非常寫實地模擬了倫敦遭受核子攻擊之後幾天之內所可能發生的一切情景,難道它不具有公共性?我所知道的,所有會產生不好的解讀以及聯想的部分在公共藝術的設置案之中會被一一的檢視以及去除,更不要說那麼直接的模擬。於是在藝術家的心中會自行產生一種自我檢視、自我禁聲的機制。或許,批判可以,最好批判別人、批評另一個時代。就算批評自己也最好不要碰真正的痛處、就算批評也要跟著大家都在批評的現象來批評。

 

    最近具有明確城市或區域指涉的自然災害毀滅性災難片特別多,我們當然也可以問為何我們不拍這類模擬特定區域生態大災難的電影。到網路上去看,馬上就發現同樣的提問:中國大陸的電影產業已經發展到一定的規模以及程度,為何中國大陸就是沒有這類的災難片?還不夠關心生態問題,這可以是一個回答。政府不准任何破壞國家形象的言論,何況是在公共媒體上傳播更具感染性的寫實電影。後面的第二個可能是更正確的回答。但是這樣的回答還是不夠的,因為有時甚至連民眾也不願意去碰觸某些虛擬的災難片,於是就當然不會有這類的電影,當然也不會有這樣的公共藝術。

 

    鬼片算不算災難片?鬼所帶來的災難通常來自於某些個人的明確的道德倫理的缺失,我們大可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加一句「罪有應得」的旁白,在對稱的懲罰之後通常就重新恢復太平。假如它揭露或模擬的是一種真實地正在進行且難以解決的集體大災難的時候,這個時候它就成為集體的禁忌,就不應該拍成電影,不應該製作成公共空間中出現的公共藝術。不過這個時仍然可以轉換另一種可以接受的方式來暗示真正的災難,以及同時暫時解除長期累積的焦慮恐懼。

 

   台灣有沒有自己的災難片?我認為蔡明亮的《洞》就是一部災難片,小製作卻直指問題核心的世紀災難片。不過我們所指的通常具有場面最大、刺激最強、最直接提供奇觀的災難片,台灣人最愛看世界各地被恐怖、無處可逃的災難毀滅的電影,這是有數據可考的事實,另外台灣也並沒有什麼自拍的以自己為對象的災難片。說實在,災難片需要高門檻的技術以及龐大的資金,就算拍了出來,如果無法成為暢銷國際,那麼拍災難片的本身就成為大災難。另外,台灣的災難片能夠成為滿足官能刺激的世界級奇觀嗎?

    另一個理由也許是更為重要的,台灣的日常處境本身就是一個災難─最後的基礎正在逐漸崩解的集體大災難,這個真正的集體大災難是大家都避免去說的。而可說的災難或是可以用來轉移的類似災難,可能是區域型的自然生態災難,或是全球型的自然生態的大災難。「可供轉移或是深化的大災難敘事」似乎才是這個展覽的關鍵詞,我就從這個角度來閱讀周代焌的具有毀滅性的大災難片形式及深沉內涵的《崩解劇場》。接下來我從個別的區域案例、普遍的生態問題、真正的核心災難的秩序來發展。

作品的分類與分析:

一、高雄地下瓦斯管的大爆炸:

2014年7月31日23時55分以後至8月1日凌晨間,高雄市前鎮區與苓雅區發生多起石化氣爆炸事件,造成32人死亡、321人受傷,並造成至少包括三多一路、三多二路、凱旋三路、一心一路等多條重要道路嚴重損壞。展場中就有一件作品《關於城市的造山運動》呈現災難現場路面整個被炸開、穿腸破肚、露出地表下各種垃圾、管線等等的慘烈狀況,那片柏油路面是那麼的薄,薄得像一層顏料。畫面上方白茫茫一片,其中一部份是一塊布幕,上面有好幾條管子,不知從哪裡接過來的,只知道它以高壓往馬路底下灌注。

 

周代焌並沒有一直鎖定在這個驚心動魄的畫面上,也許他關心的是更嚴重的問題。就在旁邊成為一組的另一件作品《不可承受之重》同時表現地表以及地表之下看不見的部份。整座廢棄工廠被一個巨大的帳篷給包起來,地面層以下已經完全被掏空,其實是勉強漂在流動的液體上,一個穿著迷彩還戴防毒面具的軍人正在用奇怪的探針探測底下的狀態,正個行動隔離外界耳目的狀況下進行,這可是國安等級的問題。已經碰觸稍後最核心的部分,容我先釣一下胃口。

 

二、邊境地區的大型環境汙染與惡化:

    他用了好幾個雙拼的大畫呈現這個主題,其中檢視模擬範圍最大的一幅雙拼作品是這樣呈現的。畫面右邊《遙望皮撕狀態》的一小截未完成的高速公路,這條進入山區的高架高速公路是不是還具有其他的功能?在畫面中它倒像是一條經過偽裝用來運輸某種奇怪液體或氣體的輸送管。這樣說好像有點過度詮釋,其實不然,高速公路高架橋穿過隧道之後就會經過一棟排放奇怪氣體的工廠。

    工廠巧妙地用黑色幾何方格子圖案給遮住,但是在它旁邊的山就是被嚴重汙染,另外在它的工業廢水引入到附近河道時,又再度使用半透明的幾何形圍牆給遮住,圍牆下方給人特別乾淨以及摩登的錯覺,藝術家故意地讓圍牆上半部直接將有奇怪懸浮狀態水給直接表現出來。在畫面左邊《還剩多少的我們》,透過一些明管、暗管,不知道是誰從可疑的垃圾山裡面排放出來的汙染物,再度偷偷的輸送到其他地方,同樣在輸送管道進入外部空間的排放處又用一些圍牆遮住背景的垃圾山以免引起恐慌。這種的普遍現象不禁讓人懷疑,表面上健康、整潔、甚至現代的工廠地表的下面埋藏了多少輸送有害或危險物質的管道。實際上,我們在高速公路或是高速鐵路直接飛躍的鄉間經常會發現這樣的漂亮工廠。

 

    實際上,這件作品碰觸更嚴重的生態問題,大量有害物質被帶進原本乾淨的山區,偏僻的鄉間,不光是汙染,原本應該是堅實的土地,因為不當的開發、以及垃圾山堆放都造成土地的流動。另一個同樣雙拼的系列作品把焦距拉得更近代我們到橋下看個究竟。

 

    大家清楚,一條一條從上空通過的高架公速公路或是高速鐵路,對於當地不但沒有好處反而是蕭條的主要理由,這些交通設施經常將原先用來耕種的土地變成得橋底下無用的邊境地帶,或專門拋棄廢物的場所。《企圖扭轉的未來》畫面上呈現的就是郊區高架高速公路橋下廢棄物堆積如山,已經完全覆蓋了原先乾淨的山野、純樸的田園的程度。旁邊的風力發電機顯得乾淨,是用來作為對比?橋底下堆滿了像是大海浪一樣起伏的各色鮮豔發臭的有毒垃圾,使得住在附近的人需要戴著防毒面具才能在其間討生活,如果再加上可能的海水倒灌,大家可以想像那種情景。

 

   另一件作品《當代造景的技巧》沒有那麼大卻是讓人怵目驚心。我認為藝術家故意不讓土地直接出現在畫面中,我們只看到不知在何處集中起來的垃圾經過輸送管運到這堆出一座新垃圾山,不光不安定,裡面盡是有害物質會持續汙染附近的土地。在垃圾山上面那塊腐敗老舊的帆布,是用來遮風遮雨還是用來遮住讓人看不到這邊正在清倒有害物質的過程。這塊破舊的帆布被處理得很像土地的肌理,只是薄薄的一層,隨即就要在風中分解、散成碎片。這說明堅實土地已經流失,代之而起的是散佈在很多邊境地區的垃圾山或是人口聚集地區的液體化的土地,無法提供堅固地基的土地?

 

三、島嶼最後根基的鬆動與崩解:

    北極冰山融化海水上升會造成各低海拔地區沉入水中災難,在台灣西海岸因為大量抽取淡水發展養殖漁業,也會造成附近土地沉入海中的災難。藝術家想警告的危機似乎比這還要嚴重。延續《不可承受之重》勉強漂在流動的液體上的廢棄工廠,這件系列的作品《ONE MORE SPLASH》呈現了類似的工廠建築外面地上冒出奇怪的黏液,並噴出最後一次像血的東西,此外建築內部不光倒塌還部分淹水的現象。另一件作品《忽涤地射向我們》很像高雄的瓦斯爆炸的場景,但是關注議題已經轉變,瓦斯管旁邊空地駐紮了軍隊,一些穿了重裝防護衣的軍人在偵測有無液體氣體滲出的同時,更注意到旁邊巨大深不見底的新的裂縫,底下發出奇怪螢光,在上面有一隻巨大鯨魚的骨骸,這暗示可能是大陸塊的斷裂。藝術家也確實有一件作品《親近之實》呈現嚴重乾旱所造成的微地表乾裂現象,在裂縫處留下滲出一些可怕的、可疑的黑色粉末或煙霧,現在的裂縫又有不同的發展,它一直裂到地殼。

    回到人口密集到處都在蓋高大樓的城市,這是一件三拼的大作品,中間的畫面《Richter 所不能了解的台灣風情》呈現的好像是道路施工或大樓基地施工鋪在掏空的土地上面的那種打了洞的鋼板。右邊的畫面《我們何以面對的Splash》像是城市蓋大樓挖地基的時候為了怕旁邊高樓傾斜倒塌所做的必要防護措施,包括鑽洞、灌注整排的鋼筋水泥地樁來鞏固周邊房子的地基。

 

    左邊的畫面《溪山清遠圖的穿越劇》呈現的是一個密閉的、在地下的工作空間,工人的工作是什麼?藝術家留下了很多的線索:前面那塊像鋼板的東西在這裡變成軟的大圖輸出的材料,在工具箱上面的材料有些像是隔熱絕緣材料,有些是各種顏色的捲起來的帷幕。於是,我們可以這樣聯想:在他的作品中,呈現的是被局部掩蓋、粉飾的災難現場?還是災難場景的本身就是一個臨時搭建的舞台裝置。在他作品中崩塌的到底是什麼?是地平面地下足以支撐上面所有的建築包括地面的板塊? 還是「真實』這個東西?另外,在這個完全封閉的地方還有甚麼新的可能性?

 

    也許還沒有到這麼嚴重,但是畫面中確實看到有水柱在後面角落噴出,因為地下的水位已經非常的高,我們腳底下不光是已經液化的土壤,可能就已經是水。 提起逐漸沉沒的威尼斯水都的浪漫故事,我們都津津樂道,但是提到逐漸沉沒、沉沒、崩解的首都台北市我們願意面對嗎?接下來的兩件作品稍微碰觸了這樣的問題。

 

    接著藝術家把觀察位置轉到水底,在《沒入海線》中,上面是一座開採什麼天然資源的工廠以及遮蓋在它上面的人工山丘,在人工地表上布置許多的管線,將它下方的有用液體材料抽取集中,一些無用或低價值的氣體直接排放到空氣中,另外更為貴重材料則用巨大轉盤纜車日夜不停的運送出去。整個畫面呈現霧茫茫的狀況,是因為它造成空氣汙染?或是這類工廠大多是在人跡罕見的區域?或者這裡包含了逃離的動作?

 

    在《超支的生活》之中,我們看到的是用很克難的樹枝樹幹支撐起來的克難的迷彩帳篷下面,幾塊漂浮在水上、相互擠壓、不相容、殘缺土地。有的像是北極永凍層的浮冰碎片、有的是蓋著厚厚冰雪被拋棄的聚落、有的像剛剛我們所見到的海上礦場的飄浮設備,它的陸地被切割,它底下作為地基的海水,也與周邊的大海隔離。另外,透過海床上幾個窗戶可以看到底下完全乾枯的土地。簡單的說是極盡能事地把不同的土地碎片給硬生生地擠在一起,完全沒有重新組合成為一整塊的可能性。從外面的高處看,那塊巨大的迷彩帳篷,會像一個美麗的島嶼。另一件作品《星球的漫遊者》表現一間從土地脫離出去的房屋的姿態,相對於《超支的生活》,這件作品表達了他內心的渴望。

 

小結:

    在這個展覽中有兩組裝置,其中一件擺在門口,另外一件在擺展場正中間。門口那一件有兩個影像,向外的是各種漂亮顏料表皮層的崩塌陷落《滑落的樣式》,向內的是藏在冰山內部的一個世外桃源《共振的彼岸》,這一幕被處理得更像是網路的世界。而放在展場中間的那個巨大的魚標形探針《末日侵蝕》,它繼續在現場或災難現場標示以及探測,但是它探測的是哪一種災難?我覺得一定包括了各種「島嶼最後根基的鬆動與崩解」的過程,最後透過他的幾個標題,我們似乎可以感受得到藝術家有某種逃離孤島的企圖。當然,我還必須給出最後兩個不同層次的提問:海洋是不是更好的另一種基礎?我們是否學會了以海洋作為基礎的觀念以及技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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